[鼠猫] 迟昼
安徒生《母亲的故事》捏他 魔幻作品 不要认真
展昭在马倒在地上之前看到了地平线上的火光,又或者他以为那是旭日东升。白玉堂的高头白马四条腿在空中无力地蹬了几下,口里渗出白沫和血。它用白玉堂般的烈眼神看他,然后不动了。路旁干枯树杈上蹲着几只乌鸦,正呱呱地发出大笑。
“迟啦!”它们尖叫着说,“迟啦!”
展昭没理会,他正帮马阖上眼。然后他要赶路。
路的尽头亮得吞星吞月,肉眼可及的冲天大火卷着烧断木头的噼啪声,像是场什么戏的启幕。开场的琴吱吱呀呀地走调,乌鸦又尖声笑起来。
“死啦!都死啦!”
袖箭携着风嗖地钉在树干上,乌鸦“啊啊”着三两下散了个净。它们还不知道捡了条命:白玉堂可不会手下留情——它们早就躺在烂泥里,成了自己笑话惯了的尸体。
他心里的某处机关像是开匣启环,发出“啪嗒”一声细碎声响。像有人扣上大锁,又像宝剑掉在地上。
白玉堂在他脑海里发出扯断喉咙一样的大笑。
展昭手指屈握,剑鞘的花纹硌在他的掌心,差一点就要掉下去了。他攥紧巨阙。路不近,路总是不够近,他总是不够快。白玉堂坐在酒楼二层的窗边朝他的头上掷飞蝗石,大声抱怨展昭的迟到。
白玉堂总在半真半假地抱怨着展昭的迟到。
而展昭这一次用了太久的时间才能够感受到火焰灼烧皮肤的热度,世界在高温和浓烟下扭曲成一个滚烫又捉摸不定的形状。
他的手臂被什么人握住了。
展昭打了个激灵,猛地回头看过去。
一缕火光猝不及防地照过来,蒋平站在他近在咫尺的地方。
“五弟……”他说,“五弟……”
他断断续续地说,一向能把死人说活的翻江鼠在大火里掉光了伶牙俐齿,话都说不完。
展昭没听他说完。他后退半步,蒋平松了手。
“我们没能救出来他。”蒋平说,他抹了一把脸,展昭瞥见他的手是抖的。于是他把自己的拳头握紧了,藏到了身后去。“我们没赶上。”
没有。展昭在心里想。他想着那个幼时看到的传说,死去的魂灵被带往西方极乐世界。
“没有。”展昭大声说,他像是许诺,又像是自笃,“我能赶上。”
蒋平抬头看他,他眼里有种神色,展昭看不懂,但那让他浑身冰凉。乌鸦的嘲弄和白玉堂没头没脑的笑声又在他的耳畔响起来。
“我能赶上。”他重复了一遍,又退后两步。
房檐上的人影一纵即逝,展昭追上去。
琴声就是此时从四面八方响起来的。
名为夜晚的女人穿着黑袍黑衫,在叮叮咚咚的琴声中,盈盈地对他行了个万福礼。
“他把白玉堂带走了。”她说,“我可以为你指出方向。”
展昭向来彬彬有礼。他防备地把剑横在胸前,剑甚至未曾出鞘。
“我想听你弹琴。”夜晚说。
“我和北风路过汴梁时听过你的琴声。”她歪了歪头,像个小女孩,“还有萧声。可惜萧声不在了。那一晚真短。”
她挥了挥手,风在展昭面前缩紧了,变成七根弦。古琴七弦,君臣民事物文武。展昭意味不明地看着对方。他收回剑势,把剑别回腰间。
他把手指轻搭在琴弦上,良久中指拨出一个散音,宏如铜钟。
树叶的唰唰声停了。他在弹出第二个音时听到惊雷作响。那晚狂风大作时白玉堂吹起他的玉萧。他伸长着腿坐在门廊,叶子像是挣扎一样在他的萧声中哀鸣。
“气象骤变时不该弹琴。”展昭反驳道。
“一场大雨就能扰你心境?”白玉堂反唇相讥,他把那琴置于展昭腿上。逐渐下起的雨泼洒在庭院,他坐回展昭身边,再也不管他,自顾自吹起自己的曲子。展昭心想扰他心境从很久以前就不是大雨。
白玉堂转调附和着他,雨声渐大,要将他的琴声盖住了,也像是要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整个世界裹住。他弹《阳关三叠》。房檐上落下来的雨成了帘,琴声萧声都再听不真切,只有雷声渐响,渐响,从远方滚滚而来。
西出阳关无故人。
夜晚让他向西。
树林盘根错节,挡住他前进的路。
“我不能让你通过。”树懒洋洋地对他说。
展昭抽出了剑。怪事,月光明明几乎都被茂密的树冠挡住了,巨阙仍然刺目得像迎着光的铜镜。
“我必须过去。”展昭说。
树晃动着树枝,像在摇头,像是叹气。
“我们可以省下那些客套。”它说,“各予所需。”
展昭等着它继续。
“太冷了。”树说,“这里太冷了,从来没有太阳,风也丝毫不给面子。”
展昭用袖箭割开自己的手腕,鲜血流进泥土里。
展昭的肚子上嵌着一枚铁蒺藜样子的镖,他倒下去,感觉到泥土润湿他的后背,也有可能是他自己的血。白玉堂咬牙切齿地用衣服按住他的伤口,他的眼睛因愤怒涨得通红,像一只发疯的公牛。
小伤,甚至没伤着内脏。展昭想安慰他,但他的话被嘴里不断涌上来的鲜血打断了。他的手指陷进土壤,抓着野草的草根,然而不是因为疼痛。他怕自己会因失血做出不受控制的举动,比如伸手探向白玉堂的五官。
白玉堂的五官总是凛冽得像刀刻斧削。
比如伸手触摸白玉堂的眼睛:桃花眼,在他微笑的时候他的眼角会向上翘,和他的嘴角有一样的弧度。
他昏过去,为看到白玉堂眼睛里的焦急而有罪恶感地感到心满意足。
他在树林里闭上眼睛,然后又睁开。
树木发出满足的声音,蠕动的树根像蛇一样缓慢地舒展,为他让开一条狭窄的小道。
“你做不到的。”它突然说,带着点怜悯的意思,“湖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。”
湖水像是没有边际一样黑。
陷空岛的湖水从不是这样,就算是夜晚也有碎星碎月点在湖的中央,船家的灯火热热闹闹地点亮。白天的时候清得几乎能看清芦苇的根,云和太阳倒映在湖面上,白玉堂在他走神时撩起水花泼他。
展昭怒视回去,白玉堂翻着白眼躲闪他的视线。
“你在休假。”白玉堂百无聊赖地说,“放松点,起码不要像个大姑娘一样规规矩矩坐在船头了。”
展昭想斥他,一颗飞蝗石却迎着他的面门打来。展昭以为他又手闲,拆了几招白玉堂的近身戏法,嘴边的嘲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,却没防备白玉堂用脚勾住他的脚,双手环住他的臂膀,一整个将他箍在怀里。
一切电光火石,展昭的脑子像是被翻搅的水。没等他反应过来,白玉堂已经整个人向旁边一倒,带着展昭翻入湖里。
展昭在水下扑腾了几下才起来,他用手抹了一把脸。白玉堂早在他落水瞬间便借着展昭的力又窜回船上,这会儿笑得几乎要像孩童一般打起滚。
“白玉堂!”展昭怒吼。
白玉堂憋着笑伸手将他拉上船,“好一只落汤猫。”他大笑,替他拨开粘在额前的湿发。
他瞪着对方,嗓子里有什么呼之欲出。时间在此蓦地沉寂,春风静止,孤舟停摆,白玉堂纯黑的眸子在正午烈日下缩成一团。
他把刚刚浑身的激灵当做落水骤冷。展昭猛地敲上白玉堂的穴位,趁他全身一麻之际用力将他推进湖里:他可记得清楚对方有多厌恶水。这回换他大笑。
“好一只落汤大耗子。”他得意洋洋道,发出的嘲弄近乎温柔。
这里则像是一个无底深渊,像是一个无处可逃的陷阱。湖水泛着波浪,悄无声息地逼近他,在他的鞋前停下。
“你想要什么?”展昭问它,他向前走了一步,湖水打湿了他的鞋。
湖似乎咯咯地笑起来。
“你能给什么?”
“一切。”展昭说。
“每个人都这么说。”它有点不屑,也像有点兴趣。湖水暧昧地卷着他的脚踝,轻撩着他的衣服下摆,又退下去。
“我喜欢猫的眼睛。”湖说,“在太阳底下,能变成细细一条线。”
“我不是猫。”展昭说,他在叹气,“那只是个名号。”
它拍打着岸边的声音就像是一个大度的甩手。“勉为其难。”它说。展昭捧起一掬水,把它盛上自己的眼睛。
展昭的眼睛落入湖里。他听见湖水像门一般朝两侧开启,露出平坦的地面。他对这个声音太过熟悉了,饶是眼前只有一片未知的黑暗,他也能凭想象勾画出一个场景:开封府朱漆的大门在晨曦中打开。
展昭向前走,他的脸上甚至挂上了笑。那时少年人初出江湖,好憎清晰,心高气盛。天下善恶分明,前途朗朗似锦。
他的脚步平稳又坚定,全然不似一个盲人。
“你贿赂不了死亡。”湖好心好意地在他耳畔悄悄提醒,“就算你有一切,它也从不接受贿赂。更何况你已经没有了。”
他又听见乌鸦声,也许并不是先前的那几只,却都是同样聒噪。它们七嘴八舌争论着什么,然后一齐笑起来。展昭认得那个嘲笑。属于白玉堂的声音在他脑海里索索地细语,像耳鸣一样轰响。
他等得太久,差点以为自己错过了。
然而没有人能错过死亡来临的声音。展昭重又听见脚步声,从远处不紧不慢地接近他。他恍惚中觉得自己生了幻觉,竟觉得连那声音都温柔得无以复加。如果他还有眼泪,那便是要在此时淌了。
展昭没有眼泪。他握紧剑柄,对面那人叹了一口气,所以展昭反倒笑出声。
“别惹我。”那人说,“我正气得紧。”
展昭于是笑声更大。他咧得嘴角发疼,笑出的声响断断续续、颤颤巍巍,更像是喘息。直到几根冰冷的手指贴上他的脸,让他的笑戛然而止。
手指一丝温度也无,像埋在雪里的玉。它们停在展昭几乎裂开的嘴角,顺着他的鼻梁浮羽一样划过,又在他的双眼处停下了。
“你这个疯子。”白玉堂说,展昭摸索着,去握他的手。
“那话怎么说来着?”展昭回嘴道,“‘瞎猫撞上死耗子’?”
白玉堂用力握他的指尖。展昭在发抖,牙关打颤,恐惧像寒冷一样蜗居在他的骨髓深处。他使了些力气回握,又咬紧后槽牙。过了一会儿才复又找回声音。
“我们可以回去了。”他说。他拉着白玉堂的手转身,语气轻松,神闲气定,“现在启程,还赶得上天亮。”
他的手被猛地扯回,“展昭!”白玉堂的五指像捕兽夹般钳住他,令他动弹不得,但发出野兽般低吼却也是白玉堂,“展昭!你看着我!”
“——我看不到!”展昭尖利地打断他。
沉默只持续了一瞬,风在耳畔呼啸了一辈子那么久。
“……你看得到。”白玉堂放软了声音说,他引着展昭的手伸向前,“你只是不想看。”
起初展昭不知对方要让自己去触碰什么,紧接着他反应了过来。他试图把自己的手缩回来,却拗不过一个强硬的白玉堂。他的谩骂在出口之前被打断,诅咒则已然成真。
他痉挛的手被迫抚上白玉堂的被血浸透又风干的衣裳、血肉模糊的胸口。
然而展昭早就知道了:他闻得到腥气,舌尖也早已发苦;他从一开始便已经听见白玉堂的熟悉脚步声有如一个魂灵;而此时他被迫用没了眼的耳鼻舌身意再一次、又一次、反反复复体验着白玉堂的死亡。
“我回不去了。”白玉堂说,展昭失去了眼睛,却分明觉得有什么淌了下来,“若是你现在启程,还赶得上天亮。”
死亡把眼睛还给展昭,它们像两颗珍珠。
“我不需要它们。”展昭喃喃道。他像个孩子,在黑暗之中茫然无措,探身去抓白玉堂的衣袖,“我们回去罢。我们可以乘着东风,须臾即归。”
这个亲吻落在展昭被放回眼眶的眼睛上。白玉堂亲吻他的鼻梁,摩挲着他的鼻尖。他们的呼吸在冰天雪地中潮热地交缠。
带着浓浓的酒气。
那个吻猝不及防,也可能是酝酿太久。白玉堂放在屋顶的酒坛倒了,陈年佳酿润湿他们的衣服,可是没有人在乎。展昭扣住白玉堂的后脑,把他拉得更近些,发丝在手指上打结。等待在此刻变得荒谬,冲动占尽上风。太久了。如履薄冰与肆意妄为可以同时出现。他隐约窥见月亮,便被白玉堂挡住了。只有白玉堂的星目剑眉,展昭什么也看不到,他本就不需要看到,从很久以前这便是他眼里的全部了。
“等我回来。”白玉堂细语,几乎无法辨别,“等明日,待我……”
白玉堂的嘴唇冰冷,似乎不会被融化了。他反应片刻,才意识到是因为天空泛白,白玉堂趋近透明的躯体也不再是错觉。
“我可以做任何事。”展昭说,“我可以给你一切。”
死亡发出锯木般干哑的笑。
“不难。”死亡说,“你只需守在鬼门关。一日白玉堂在人世,一日就没人能上黄泉路。人按着生死簿上的寿命,却没人能拿着路引。死的人都被留在世间,也就不差你一个白玉堂了。”
展昭瞪着他。
“我会这么做。”他说,“你知道,我敢这么做。”
“你当然会。”死亡说,“天下生灵,三界秩序,岂有一个白玉堂重要。”
白玉堂大笑。
“我若知道他死后会陪我大闹天宫,生前为何要去盗三宝扰人间帝王?”
他松开手。白玉堂没有温度,展昭仍觉得通体冰凉。
展昭再想伸手抓他,却什么也抓不住了。他的手径直从白玉堂的身体中穿过。天愈加亮了。冬日白昼不应来得如此之早。
“猫儿。”白玉堂轻轻唤他。
没有人唤他。
展昭跪在地上。不远处襄阳楼火光接天,亮如白昼。他跪在地上,看着自己的双手。巨阙叮啷落地。
“我什么也做不了。”展昭说。
他的手指抠在泥土里。现在土还被冻硬着,等过了惊蛰,百虫即将复苏,泥土也会软了。白玉堂牵着他的那匹高头白马在河边吃着沃草,展昭懒懒躺在松软的土地上。微风停滞,流水静止,时间似乎凝固,然而时间不会真正凝固。
“你什么也做不了。”死亡说。
END